張恨水與合肥有緣。除卻張恨水是安徽人,合肥是家鄉(xiāng)的省會,還有更深一層的親切感存在于張恨水的心里,讓他惦記合肥。他最敬重的一位堂長兄張東野先生,當時家住合肥,張東野先生解放初期曾經(jīng)做過合肥市人民政府副市長。
張恨水最后一次到合肥,是在1955年的初夏。當時的張恨水,大病之后,尚在康復期。1949年5月,張恨水突發(fā)腦溢血。因搶救及時,治療得當,他才轉危為安,病后恢復也不錯。人到晚年,尤其是病后,思鄉(xiāng)之心更切。張恨水在生活已能自理、行走不成太大問題的情況下,不顧家人阻攔,只身一人從北京出發(fā),由天津坐火車來到了合肥。
那會子從京、津來合肥,坐火車須由蚌埠轉車。張恨水是在早晨6點鐘左右到達蚌埠的,8點多鐘轉乘從蚌埠開往裕溪口的火車前往合肥。從蚌埠到合肥,一路所見,張恨水寫進了他的一篇隨筆《到了合肥》里。
文中有這樣的記載:“車子行百余里,已經(jīng)入合肥境界。兩旁一望,田地已分阡陌,不像北方,山野田地相通,很少地外又筑田埂的。……所有村莊,都含有皖西北意味。一所村莊,約有三五十家。人家之外,均覺樹木蔥蘢。唯有一點,大大異乎江南。……這里人家,十分之九,均系稻草鋪屋。合肥雖然是有名的地方,但稻草鋪屋,尚系未改。”如此平實的文字,宛如一幅發(fā)黃的黑白照片,忠實地記錄了六十年前合肥北部農村的歷史舊貌。
對于當時的合肥市區(qū),張恨水留下了這樣的文字:“車行(至)十二點二十分,已抵合肥。合肥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改為省城,人口有四十多萬。從前的合肥,不過三四萬人,解放以后加多,真是蒸蒸日上。城墻已經(jīng)拆除,有幾條馬路,橫貫南北。市上蓋的房子,非常之多,一兩年后,草蓋民房,將以瓦房代替,那時合肥更好。”可見,那時的合肥,雖已經(jīng)是省會城市了,草屋還是尋??梢姷?。用稻草鋪屋,是舊時習俗,在當年也是必然的選擇。恨水先生樂觀,相信“一兩年后”合肥市區(qū)的草屋就會銷聲匿跡,面貌一新。是的,現(xiàn)在回頭來看,恨水先生看得很準,時間足以改變一切。
在合肥,張恨水除了跟著他的堂長兄張東野先生去拜訪了一些久別的親友,還參觀了合肥的幾處名勝古跡,去了逍遙津、明教寺,還有包公祠。在張恨水的隨筆《逍遙津與明教寺》里留有這些文字:“逍遙津是公園,有馬路可通,是三國時候張遼擊敗孫權的地方。……入門一條馬路,跨過兒童公園,馬路分歧可進。再進去,花圃草地,分排兩邊。溝渠水道,微微環(huán)繞,圍繞公園之半邊。有三五亭榭,靠花木蔭處,頗有詩意。”寥寥數(shù)筆,交代了逍遙津來歷之典故,描繪了逍遙津當時之面貌。“明教寺,在逍遙津偏東。此寺四圍全系平地,唯寺之所在,在土堆上建筑起來。按臺階數(shù)了一數(shù),共二十六砌。廟凡三進,各廟都差不多。唯前院有一土臺,上覆一亭,亭中有一井,上系一木制之額,其上有字曰:‘屋上古井’。此寺大概建于明初,井,古來就有。”恨水先生心細,登了一列臺階,竟然心中有數(shù),還能夠說得出臺階的級數(shù)。所以,對明教寺的描述,文字不多,卻能讓人身臨其境,尤其逼真。“包公祠,這就是民間盛大傳說包拯的祠堂。此祠在合肥南門外,護城河邊。我們橫跨一馬路,看到一片長可里許的湖洲,這就是包湖(河)公園了。……又跨過一道新式綠木橋,先達一洲。這里平坦湖心,花木暢茂。……入門,為四方形之建設。三方為廊,中隔一天井,是即正殿。其正面供一神龕,中供泥塑包拯像。像非若世間傳說,是包老黑,且五官都是黑的,倒是與常人一樣白面長髦,官服抱笏。”文字的功能真是太強大了,作用太重要了,當時描述的不過是眼前的事實,若干年后讀起來,文字的內容便是一段歷史了。譬如,張恨水筆下的包公祠位于“合肥南門外”,那地方如今早已是這座城市的核心區(qū)域了。今天的合肥南大門該在哪里?還真不好界定。古南門之南十公里處?那地方早是城區(qū)了。二十公里處?那地方也已是新城區(qū)了,不能算作新南門。估計再向南三十公里、五十公里也擋不住這座城市的鋪張,新南門永遠在城市的南邊之南。
那次,張恨水在合肥還看了兩場戲,一場是古裝戲《雙絲絡》,一場是時代短戲《借羅衣》。都是合肥地方戲,張恨水說看的是“倒七戲”。他還專門寫了一篇隨筆,叫《倒七戲》。文章開頭就說:“倒七戲是合肥的地方戲。為什么叫倒七戲呢?據(jù)當?shù)厝说慕忉?,凡角色出臺,口里要唱七個字一句臺詞。等到唱完了,調轉身來,面向臺下。所以開始倒步唱了七個字,這就是倒七戲?,F(xiàn)在當?shù)貞蛞蟊娀?,這七個字一倒,已經(jīng)沒有了。不過倒七戲這個名詞,還依然存在。這是當?shù)厝苏f的話,可靠不可靠,我不知道。”其實,“倒七戲”就是后來的廬劇,也叫“小道戲”。提起“小道戲”,合肥人可就自豪了。相傳,晚清重臣李鴻章當年受派出國訪問時,對方突然奏起了國歌,大清王朝卻沒有國歌,李鴻章急中生智,命隨行人一起唱起了一段小調,那小調便是李鴻章家鄉(xiāng)合肥“小道戲”。
張恨水出生于1895年夏天,1955年夏天來合肥期間,恰逢他過六十周歲整壽。他的堂長兄張東野先生為他舉行家宴祝福,沒請外人,只是家人歡聚。飯后,老兄老弟倆喝著家鄉(xiāng)茶,說著家鄉(xiāng)話,一直談到夜深人靜?;鼐┮院?,張恨水憶起在合肥兄弟相聚的情景,感慨良多,作《南下雜感》詩三首,其中一首曰:“乙未六十只身南下,路過合肥,在東野兄處過舊歷四月二十四,予生日也?;貋?,六月初一因補記之。遍傳六十忽然來,單影孤征笑口開。尚有老兄將弟喚,且由阿侄背人猜。因緣亂植相思豆,文字難成錦繡堆。淡泊不多春意在,窗前幾朵是殘梅。”張恨水此行的目的地不在合肥,是家鄉(xiāng)安慶,他的妹妹當時還住在安慶城里。離開安慶時,張恨水取長江水道坐輪船先到南京、再到上海,然后,由上海坐火車返京,途中曾在濟南下車逗留兩天。一路上,張恨水或拜訪親朋故舊,或參觀名勝古跡,或考察風土人情。這趟旅行之后,張恨水一口氣寫下了19篇隨筆,其中,有3篇直接寫合肥。后來,這些隨筆以《京滬旅行雜志》為題,曾經(jīng)在香港《大公報》上連載。今天讀來,仍感親切。
信息來源:中安在線